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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洱茶山故乡,品茗醉人 | 月光下的故乡如画

09-30

春茶的诱惑比病毒大

2020年正月初六这天,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县城已经封城了。我一早给乡下的大表弟发信息,问问老家的亲戚们过得怎么样。表弟说都很好。他已经要求家人没事不许在外头转悠;对喜欢上山打野物吃的小叔,更是严厉禁止他再上山打猎。“小叔挺老实的”,表弟说。这让我有点不敢相信。小叔一向性烈如火,现在居然肯乖乖听表弟的话,看来表弟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俨然已经形成了。表弟自己倒是忙得很,天天早出晚归。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都要到村口监测点对外来人进行体温测量,责任挺重。

在如此特殊的时期还有外人前来,原因无他,只因为老家是云南普洱茶最好的产区之一,三四月份正是开始采摘春茶的时候。往年在春茶采摘之前就会有很多外地客商到村里早早守着,预定好茶树和茶农,好叫头茬春茶一炒制完毕就马上可以收购、打包、转运出去。今年虽然来人没那么多,但对有的人来说,春茶的诱惑到底还是比病毒大。

普洱茶山之春。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普洱版纳一带,属于中低山和丘陵地带,间杂的大小山间盆地和区内澜沧江及支流水系推出的河谷滩地,是主要的人类聚居点。由于地处内陆,群山环抱,静风率高,冬天很容易出现冷湖效应,坐车在盘山公路穿行的话感受尤其明显,会随着地形的变化忽冷忽热,还会看到沉在盆地底部浓重的雾气和缭绕于山间白练般的云雾。

西双版纳—勐海—惠民一线,是普洱茶的主要产区之一,西双版纳片区是传统的江内(澜沧江东岸)古六大茶山——革登、倚邦、莽枝、蛮砖、曼撒、攸乐,出产品质优异的普洱茶,易武茶就产自曼撒。勐海惠民则属于江外(澜沧江西岸)新六大茶山——南糯、贺开、勐宋、景迈、布朗、巴达,普洱茶知名品牌“布朗山”、“老班章”就产自勐海布朗山。

普洱茶古茶山分布示意图。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如今,普洱号称世界茶源,是著名的普洱茶乡。普洱的好茶在澜沧,而惠民乡景迈—芒景—芒洪一带,则是澜沧好茶的重要出产地之一,十二大茶山中面积最大的万亩乔木古茶园就在这里。古茶园种植于公元696年,已有1300多年历史。区内还有不少半野生的乔木古茶树,树龄不可考,但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茶树树龄最大的已有1600年,这些古茶树至今每年尚有一定产量,是当地村民的摇钱树。

老家在布朗族村寨

大概三年前的春天,我曾回了一趟老家。

我老家就在芒洪,是一座布朗族聚居的村寨,按茶山划分的话属于景迈山,居住在这里的布朗族长于种茶、采茶、制茶,自古以来,茶叶不仅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也是换取物资的重要商品,一袋袋驮在马背上的普洱茶从景迈山运出去,运到普洱府,运到缅甸,运到泰国,踏出一段茶马古道。

我其实很少回老家。小时候是因为交通不方便——老家隐匿在山里,过去道路难行,从寨子到县城,须翻山越岭走大半天到乡上搭班车,再坐上四五个小时才能到。长大后则因为在外读书工作,连回家的时间都少,更不用说回老家了。

那年春节假期,听说我回来,小叔和大表弟捎信让我回去看看。布朗族过的是傣历年泼水节,对春节并不重视,所以我没有在春节回去,而是过完破五才和哥嫂一起回老家。

从惠民乡进芒景的时候,发现路况比几年前好太多,这都是因为普洱茶的缘故。做茶叶买卖的人都知道这一带普洱茶好,每到采茶季节,外地客商全都跑来收茶,为方便运货车辆来往进出,政府出资修建了一条公路,大大提升了物流运输效率,当地种茶的布朗族因此致富,这里也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乡。

在进茶山必经的桥头,设有一座关卡,对出去的车基本不看,对进入的车却查得极严。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把其他地方品质一般的普洱茶叶偷运进来冒充本地普洱再卖出去。虽然身处边地,这里的人早已有了品牌意识,对自己的茶叶和品牌格外爱惜,不允许有人坏了自己茶叶的名声。

普洱风光。 (视觉中国/图)

虽然路况与过去相比是天壤之别,但也走了四个小时,到芒洪老宅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1点多了。小叔从吊脚楼里迎出来,招呼我们进屋。老宅是传统的布朗族木板楼,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上次我回来,爷爷和奶奶还在世,现在他们已经过世几年了,而老宅还是保持着过去的布置和格局:灶间依然有火塘,尽管现在寨子里早就开始用电和沼气,但火塘里仍旧日夜跳动着火焰。老家人用这火塘的火烤制他们最爱喝的罐烤茶,在冬夜里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喝茶,吸水烟筒,聊天。火塘是家的灵魂,任何时候也不能丢掉。

虽然时近中午,家里只有小叔在。堂弟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要下午才回来;小婶上山摘茶,也要下午才回家。眼下虽然古树茶还没到采摘的最好时候,但第一茬的台地茶已经开始采摘了,从此时开始,一直到整个四月结束,是寨子最忙的时候。

台地茶指的是近几十年栽种的普洱茶,虽然口感没有经过漫长历史沉淀下来的醇厚,但也属茶中精品,不施任何人工肥,靠土壤自身,茶地林木的落叶以及阳光、雨露滋养,也称为生态茶。我的一位台湾朋友曾告诉我,台湾对于茶叶进口要求很严格,一定要完全生态的茶才允许进口。老家的茶叶很受台商青睐,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茶被台商买走,足见品质之优越。

用红牛解茶醉

虽然老宅的格局没变,但我还是发现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巨大的茶台——小叔自己做的,看那体积估计树龄也不小。随着外地茶商的进入,也给寨子带来了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喝茶就是一例。过去喝茶,一般是趁火塘上坐着铜壶烧开水的时候,往小土陶罐里抓一把茶,放在塘火边煨烤,待水滚了,茶也烤出香味,将滚滚的水往罐里一注,就是一罐酽酽香茶,香得浓烈而富有野性。这罐茶极香,却也极苦,苦过以后却又回甘绵长。茶力也十分霸道,初喝的人一不当心就会醉茶——气短心慌,很像低血糖症状。本地人的土办法是抓把生米嚼食,据说很灵。罐烤茶初喝易醉,久喝却容易上瘾。过去寨子里的人很少去山外,交通固然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们嫌外面的茶水淡。非要外出,一定要带上自家预先烤好的茶叶,待茶喝完,不管事情办得如何,那是一定得往回走了。

如今老家人喝茶也讲究茶道了,茶海、茶洗、茶壶、茶则、闻香杯、主人杯、品茗杯等等,一个不少,讲究水温,讲究水质,讲究开汤。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古老的寨子同样在时代的变化中吸收新知并改变着。

老宅的另一个变化是多了一人高的消毒柜。布朗族本身就是特别爱干净的民族,以我家老宅来说,虽然老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露天的掌子(当地对吊脚楼露台的称呼)一尘不染,让人觉得质朴而亲切。如今寨子制作普洱生茶,对于卫生越发讲究,不仅人家,就连寨子里,虽然依旧是土路,但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把我们迎入老宅后,小叔不忙别的,先张罗我们喝茶——采茶时节,几乎家家都是在茶山忙碌一整天,根本没有午饭概念。茶是刚刚摘下新焙好的春茶,虽然不是古树茶,但也属上品。小叔将滚水注入茶壶,盖上盖略闷了五六秒时间,然后将茶倒入茶海,再分给我们。为了观看茶色,小叔特意买了透明的玻璃小盏,茶水注入后只见茶汤清澈,色泽新绿,入口是一种清新的苦涩,两杯之后回甘姗姗而来,才一瞬间甘甜便溢满唇齿间,更一波波在口腔里放大开,仿佛一位初识时含羞带怯、熟识后热情活泼的青涩少女——我想她必定是一位布朗族少女。

据说喝生普刮油水很厉害。中午才到老家,胃里的早餐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而小叔又在左一杯右一杯的让喝茶,很快我就有点低血糖症状了,瘫在沙发嚷着要吃饭。小叔这才恍然大悟般拍拍脑袋说,你醉茶了!然后慢悠悠地安排做饭。他先用电饭煲煮上饭,再往火塘上支起一口大锅,倒进水,扯下一条腊肉剁成几块扔进锅里,在等水开的当口,他一阵风似的出门了。片刻,小叔又一阵风般回来,捧回一堆红牛放到我面前说,先喝点,喝了就不醉茶了。我开了一罐喝,果然感觉好了点——看来如今醉茶也不再嚼生米,而是改喝红牛了。

小叔把红牛往我手上一塞,又奔出去张罗午饭。他从鸡圈里抓了只鸡现杀了,乒乒乓乓地剁成块,等锅里的水一滚就悉数下到锅里,加入佐料盐巴,搅和几下盖上锅盖继续焖煮;又从腌菜坛子里掏出一大碗水腌菜,一部分加酱油辣椒凉拌,一部分切碎了与斑鸠肉同炒。下午两点钟,我们终于吃上了迟来的午饭——走地鸡煮腊肉,拌水腌菜,水腌菜炒斑鸠,柴火烧出来的菜格外香,我吃得津津有味,足足送下去两碗饭。

咱家的古树茶

吃罢饭,大表弟也正好从村医务所下班回来。他跟小叔打过招呼,对我说,姐,要不要去看看咱们家的茶地?我说好。表弟便和小叔下楼去发动摩托。芒洪村建在山间,村内道路不宽,而且坡度起伏很大,骑不了自行车,平日里的交通工具就是摩托,各家各户都至少备着一两辆摩托车。表弟载着我,沿着一条细黄蜿蜒的土路向山里开去,后面是小叔带着哥哥。行驶到半山腰稍平一点的位置,表弟停下摩托车,引我来到路边,指着山下不远处对我说:“姐,你看,那是咱们寨子!”

此时是下午四点半的初春,阳光已经微微泛黄,天空晴朗,光线柔和,蓝天下带着四面坡屋顶的吊脚楼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在烟雾般的竹蓬和芭蕉树的掩映下断断续续起伏着,延伸到对面的山间,显出一派恬静的乡村风貌。表弟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平时去茶地路过的时候都会停下来看一看;什么事也没有的时候,也会来这里站一会。“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寨子,我们的祖辈都生在这,埋在这,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表弟说。我们看了一会,表弟招呼我上车,继续向上驶去。又转了几道弯,表弟再次停下车,说,“到了。”

山中村寨。 (视觉中国/图)

这是一面山坡,看上去像一片未经人工扰动的山林,错综地长着粗细高低不一的乔木、灌木和一些藤草。在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之间,是一棵棵约2米高的茶树,深绿的成叶中间,新绿尖长的嫩叶正剑般刺出来,再过几天就可以采摘了;虬曲的枝干上覆盖着斑驳的层层苔藓,仿佛是沉淀下来的时间残骸;苔藓一季季地生长枯萎,在茶树枝干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苔藓土,成为寄生植物安身立命的地方。在这里,只要长到一定树龄的普洱茶树上,都会寄生着一种叫“螃蟹脚”的植物。螃蟹脚学名枫香槲寄生,对于风湿关节痛、腰肌劳损和急性膀胱炎疗效显著。茶叶发芽的时候,也正是螃蟹脚的花果期,一丛一丛的簇生在茶树枝丫间,常常导致茶芽无法生发。云南古树普洱茶属于大叶乔木茶,植株高大,想要清除螃蟹脚很不容易,所以过去对于茶农而言,这是一种可恼的寄生植物。如今螃蟹脚被人广为追捧,价格卖得比普通普洱茶叶还贵,动辄便是千元一斤,茶农往往把螃蟹脚当作茶叶的副产品,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表弟自豪地指着这些茶树说:“姐,这些都是咱家的宝贝,古树茶!你看这几棵枝干特别粗壮的茶树,这个有300多岁了,那个500岁,那边那一棵是这块茶地的“茶魂树”,寨子里的老人说至少800岁,他们说茶地才开的时候就种下的……这几棵茶树我都做了编号,每年都单独采摘,单独炒制,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所谓的“茶魂树”,就是每片茶地种下的第一棵茶树,茶园有多老,树就有多老,茶园消失了,也许树还在……茶魂树是茶园的灵魂所在,它化身为神明,保佑着这片茶园,因而每年4月都要举行茶祭、“叫茶魂”,不仅每家要祭祀自家的茶魂树,寨子里还要请来大佛爷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盛大的仪式,祭祀茶魂,呼唤茶神。除了这几棵被表弟誉为“宝贝”的古茶树,这块茶地的“主力”由树龄约在200年上下的茶树组成,间杂的细小茶树由古树的枝条扦插而成,它们继承了母本茶树的性状,有着一致的风味,所欠缺的只是岁月的历练。

“姐,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我摇摇头。“这是哎冷山,用帕哎冷的名字命名的!”表弟骄傲地说。帕哎冷是一千八百多年前布朗族杰出的首领,传说为了寻找理想的栖居之地,他带着布朗族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片长满野生茶树的地方,这里土壤肥沃,溪流潺潺,植被葱茏茂密,鸟兽出没其间,四周群山环绕,正是建立村寨的理想之地。于是帕哎冷便带领族人在此定居,并指导族人驯化茶树,开辟茶园,这就是芒景芒洪一带布朗山寨和茶园的由来。

“哎冷山的水土是最好的水土,哎冷山的茶也是最好的茶!”表弟以不容置疑的坚定态度对我说。布朗族相信首领帕哎冷为他们找到了最美好的家园,最肥沃的土地,更崇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理,所以布朗族种茶除了必要的护理之外,从不进行人工施肥,更不用说使用化学药品。山中的茶树吸吮着雾气和露水,自泥土和杂草枯叶中提取养分,一点点转化为茶叶物质,形成了景迈山茶叶苦涩重、回甘生津强,汤色桔黄剔透的特点。

这时,表弟突然转过身正对着我,认真地说:“姐,我总在想,祖先留给我这么珍贵的茶地,我一定要守护好,不管是茶树还是茶叶品质,决不能在我手中毁了。”我明白表弟的意思。他的主业是乡村医生,但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放在了茶叶上。布朗族本来就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民族,到表弟这里,他把医生的职业习惯也带了进来。家里人采茶炒茶,他要求做到“三不落地”,即采茶不落地、委凋不落地、炒茶不落地,至于最后压茶饼,则完全是他亲自来,不假人手。“我一定会好好把茶叶做下去,帕哎冷会保佑我们的。”表弟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天空。在那里,快要下沉的太阳被一片云遮住,光线从云后透出来,给云彩镶上一道明亮的金边,像是某种来自自然的暗示和赞同。

李若瑄

责编 杨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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