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撇一捺》人物专栏的第22期
2023年6月14日,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的子女向社会发表声明:黄永玉因病于2023年6月13日3时43分离去,享年99岁。家人将尊重他的遗愿:不举行任何告别仪式、追悼仪式。
直新闻按
在黄永玉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里,人们会把他称为一部行走的“近现代史”。
12岁,他告别父母去远方;14岁,他辍学,成为木刻手艺人;28岁,只有小学文凭的他成为央美最年轻副教授;32岁,创作出中国版画的经典之作《阿诗玛》;56岁,画了生肖邮票的开山之作“猴票”,36年间升值15万倍;64岁,英国《泰晤士报》用六个版面对其人其画作了专题报道;70岁,跑到意大利游学写生;80岁,《时尚杂志》为他拍摄封面;93岁,抽烟喝酒晚睡,一辆红色法拉利飙到110迈。
他从未入学正统院校,却集美术、文学、诗词于一身,实为一代“鬼才”。他是中国第一张动物邮票的作画者,他是雷锋那张最知名的木刻版画肖像的作者,他的最大作品是毛主席纪念堂的壁画《祖国大地》……
他是老顽童黄永玉,童年颠沛流离,青年才华横溢,一世潇洒至极,挚爱一人一世。
黄永玉的一生,能用“传奇”二字来诠释。
1924年8月9日,黄永玉出生于湖南常德。几个月后,父母将他带回湘西凤凰城。这个曾被沈从文无数次用文字倾心描摹过、如同桃源般秀丽清澈的小镇,是黄永玉人生的扉页。
黄永玉父母均毕业于湖南省高师,是当时凤凰城里第一对自由恋爱而结婚的夫妇。
父亲黄玉书在一所小学担任校长,为人乐观豁达、思想开明;母亲杨光惠是女校校长,是当地第一个剪短发、穿短裙,跳现代舞的新女性,她性子爽朗明快,刚强不屈。
身为长子的黄永玉自认性格更多像父亲,“不过激烈的时候又有些像母亲”。
少年黄永玉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他时常逃学,在凤凰小镇到处浪荡,像个“野孩子”。有一次,父亲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谎称学校放假了。“什么假?”父亲问。他答不出来,父亲便说,“走,去学校看看”。
走了二三里地,到了校门口上台阶,正是课间休息,满校的孩子都在嬉戏玩闹,黄永玉心想“糟糕了”,父亲笑他,“你这个人,说谎老是说同一种谎”,黄永玉很难为情,撒腿就跑了。
黄永玉有武侠梦,5岁曾拜师学功夫,中年时家里还悬挂着沙袋,老年时的口头禅还是“揍他”!
他爱在外头打架,“鼻子肿了,嘴巴皮都翘起来了”,父亲问他“怎么样?赢了输了?”“我把他打下去,他起不来了。”黄永玉答。父亲听了,便把碗给他,“吃吧”。
安稳的童年生活很短暂,没多久,因战乱,家庭生计发难。母亲告诉他,“你得离开家里”,12岁的黄永玉跟着一位即将赶赴厦门集美学院工作的亲戚,离开父母,远离家乡。
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见过父亲。
到了福建,黄永玉在集美中学读初中,学校规模很大,有个6层楼的图书馆,黄永玉虽不爱待在课堂里,却能在那儿待一整天。换了地方上学却没改变淘气的本质,他五次留级,人送外号“黄逃学”。顽劣的性子直到晚年,依旧无改,是名副其实的“老顽童”。
15岁时,因为一次学生之间的冲突,他受了处分,被学校开除了。从此,“野孩子”开始逍遥江湖,浪迹天涯。
黄永玉在瓷器小作坊当小工,做过小学教员、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辑……他做过很多工作,多是为了生计;艺术天分,却早已在做童工时显现。“我年轻时用厚帆布做了个大背囊,装木刻板、木刻工具、喜爱的书籍,还有一块被人当笑话讲的十几斤重的磨刀石。”在战乱年代里,一听到枪声、炮声,他背起背囊就跟着人跑。
浪迹天涯的日子里,他节衣缩食,却始终保留着热情与浪漫。黄永玉买了一把法国小号,逃到哪里带到哪里。他没在一个地方待很久,在动荡不安的抗战时期,他走遍全国多地,江西、福建、上海、香港、台湾……
后来,他一路走,从古城凤凰,走到了欧洲意大利,留下了众多经典作品,包括版画、木刻、漫画、诗集、小说等等。经历过动荡时期,他常感慨:“不欣赏自己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就往前走。”
不回头,也不停留。
黄永玉作画,丝毫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他的彩墨人物画和小品图时常被人津津乐道,画中诙谐幽默的形象和题跋,点透世间的人生百态,对事物毫不隐讳的真实表达,显露出他玩味一生的人生态度。
他画动物,猫、鼠、猴、兔、猪,他画植物,最为人称赞的荷花,他画了近千幅;他画世俗眼中难登大雅之堂的出恭图,一画就是一系列。他的画,时而幽默诙谐,令人捧腹大笑;时而生动形象,令人称赞其技艺之高超。
他涉猎广泛,画画、作诗、写文,从不局限于某一行某一业。他是中文公开作品中出现“他妈的”、“混蛋”、“小兔崽子”词频率最高的艺术家。他像是从未被缰绳栓住的野马,自由奔驰于天地间。
黄永玉成名早,1948年,他靠刻木板画,在香港小有名气,开了画展,很多人纷纷上门求购。
他声名远扬。曾经有同行前辈邀请他去中央美术学院执教,但苦于没有文凭和金钱学习的他,下定决心,五年内,一定要踏入央美大门。“他们说你高中都没念过,怎么能进美术学院,我说你等着吧!有朝一日我努力画,我画扎实了,我堂而皇之踩进去。”
1954年,黄永玉受邀前往云南路南额勺依村为云南民间叙事长诗《阿诗玛》创作木刻插画,两个月后,他便创作出了令他名声大噪的《阿诗玛》木刻组画。阿诗玛是彝族撒尼人的民间叙事长诗,代表着撒尼人文学作品的最高成就,黄永玉取材于现实生活,以村里的彝族撒尼妇女为模特,采用传统木板水印的手法,用细致精炼的刀法,创作出传统版画的经典之作。
早年的漂泊,让他的画作内容不受束缚。他坦率赤诚,友人都称他为“鬼才”,但他不爱这称呼:“说我‘鬼才’,那是见鬼了。”
外人赋予他的荣誉称号,他全不在乎,曾留下“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的名句。就连一票难求的“猴票”,他都满不在乎。
那是1980年,中国邮政发行了第一枚生肖邮票——《庚申年》金猴邮票,红色背景,黑色小猴。那只小猴子的原型,是上世纪70年代黄永玉家养的。黄永玉画画时,猴子时常相伴左右,后来,猴子因偷吃了几颗花生米,去世了。黄永玉伤心至极之时,正巧中国邮政发来邀请,请他画一幅生肖邮票,他便将小猴子画了出来。
这套原本面值8分的猴票,在2017年保利拍卖会上,拍出了201万元的高价,缔造了现代邮票拍卖价格的神话。
对于涨价与否,黄永玉并不在意,他甚至将猴票的原稿当做草稿,给问路的朋友画路线图。朋友说:“你给我路标的那张纸背面是一张猴票。”
“那是我的原稿。”黄永玉说道。
黄永玉对画画的热爱,是刻在骨血里的。他的儿子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带着纸、笔,看到什么都要画下来。”
直到晚年,他依旧没有停笔。80岁时,他开画展,90岁,再开画展。九十多岁时,他筹备自己的百年画展。2022年,央视新闻去黄永玉家里采访问他还画画吗?他说:“女儿有时为了我的健康,不让我画画,一般来讲,我少不了要画画。”
今年年初,中国邮政发行了癸卯年生肖邮票,这只不同寻常、配色大胆的“蓝兔”,曾引起广泛争议。
画面中的卯兔,不如其他兔年吉祥物那样展露萌态,也不像传统兔子形象那样乖巧,而是通体蓝色,双眼通红,露出狡黠的笑容,一手执笔,一手拿信。网友们吐槽这只“丑小兔”看起来实在是“诡异”、“邪恶”。一时间,黄永玉遭到口诛笔伐。对于这只蓝色兔子所引发的争议与对他本人的质疑,黄永玉惯以平和乐观的心态回应道:“兔子谁都会画,我画出来只是为了庆贺兔年,开心而已。”
在黄永玉的人生故事里,不得不提及的一个人,便是他的表叔沈从文。
在黄永玉幼年记忆里,最早一次见到表叔,是10岁那年,他向表叔匆匆问一句“你坐过火车吗?”,在得到回答后,他转身跑走了。
这两个从凤凰小镇走出的知识分子,都去过很多很远的地方,见识过更大的天地,都幻想过“山那边的世界”。他们因时局动荡而分散天涯,又因缘分而重聚在一座城市里。
黄永玉一直记得表叔和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动荡的年代,沈家住东堂子胡同,一天,沈从文从历史博物馆回来,走入胡同,叔侄俩远远看见彼此,但都像陌生人一样,没有打招呼,迎面走着,只在擦肩而过那几秒里,沈从文平静地说道,“要从容”。
“就这三个字,‘不简单’。”回忆起那天,黄永玉历历在目,那是特殊时期,人人都不敢过多交流,生怕惹祸,“要从容”三个字抚慰了黄永玉的心。他一直遵循着表叔说过的“爱、怜悯、感恩”。
“如果说我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一点的话,那就是我没有恨,要恨谁,我没有。”黄永玉说,“不是我为人宽容才这样,而是因为我在真实的生活里面发现,人同人的关系不是彼此憎恨的关系。再说,到今天也没有空去恨,我有多少事情还来不及做、要赶快做。我现在都88岁了,我这个小说的人物要写到60岁,而现在才写到十几岁,怎么来得及?我花时间去恨他们干什么?英国有一个思想家说,‘不要想到报仇,因为容易影响你的判断力’。老想着报仇影响你对生活的判断力。”
生活折磨了他们,但他们没有选择报复,叔侄二人皆如此。
1982年,黄永玉带着80岁的表叔沈从文回到故乡湖南凤凰,这是沈从文离世前最后一次回来。回到北京后,不到半年沈从文便瘫痪在床。一天,黄永玉去看望表叔,病床上的沈从文抓住黄永玉的手说:“谢谢你,带我回凤凰。”
这是沈从文最后一次返乡,六年后,沈从文去世。在人生的最后,他修改了自己的预言。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修订版里,他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为“一切不出所料”,而关于黄永玉的悲剧预言是“一切近于过虑”。临终病榻前,黄永玉听他跟后辈讲道理,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别的,时间和历史会把它打发走的……”
沈从文的骨灰被送回故乡,安葬在一处幽静的山谷。在他的石碑上,镌刻着黄永玉题写的一句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黄永玉明白故乡对于沈从文的意义,那曾无数次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小镇,是他永恒的眷恋。
“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如今,他们都回到原始的地点,远走半生的人回归故土,漂泊在外的人,散落在他爱的世界。
18岁时,黄永玉流浪到江西的一家艺术馆工作,在这里他遇见了一生挚爱,广东姑娘张梅溪。
他对她一见钟情。
那天,张梅溪穿着白色裙子,在艺术馆的房间里,弹钢琴唱圣母颂。黄永玉被深深吸引了,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天天在她面前出现,为她吹小号。
张梅溪出身名门望族,父亲是一位将军。她自小在文学艺术的熏陶下成长,是豪门千金,是大家闺秀。然而在众多优秀的追求者中,张梅溪却对那个吹着小号的流浪小伙动心了。
1946年,张梅溪不顾父母家人反对,偷偷离开了家,和黄永玉私奔。他们跑到江西赣州,那时的黄永玉还是个穷酸小子,口袋里只有8毛钱,是用来买木刻板材的。张梅溪跟他说:“你去理发,我送你一块木板。”
黄永玉曾说,歌颂老婆的诗,他大概可以出一个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还没有这么一个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不过,他曾为她写下一首如今都为人动情的长诗。动荡十年间,黄永玉写下长诗《老婆呀,不要哭》安慰苦难日子里伤心的妻子:
曾经有这样一个秋天,这是一个隆重的秋天,一个为十八岁少年特别开放的、飞舞着灿烂红叶的秋天,你,这个褐色皮肤、大眼睛的女孩,向我的窗户走来。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我们是洪荒时代,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他们的女儿黄黑妮回忆起父母的过往,如此表示:那时候总感觉父母好像跟这个世界脱节。他们明明知道外面的混乱,全家还是要一起穿得漂漂亮亮地上街。他们好像也不懂得忧愁,周末晚上给孩子们一块糖,两个人手牵手去大会堂跳舞,他们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每个星期都要约会,一起看电影。自她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一直有花,妈妈总是在家里唱歌,外面的日子很动荡,但只要回到家,就觉得每一天不管怎么样都是很好的。
从贫穷到富有,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流年岁月里,黄永玉和张梅溪不离不弃,互相陪伴,熬过了动荡不安的岁月。
2019年,张梅溪随女儿住在香港。她生病住院。后来疫情暴发,他们相隔两地,2020年5月,98岁的张梅溪在香港病逝,黄永玉未能见到爱妻最后一面。
多年前,黄永玉在《音乐外行札记》中,记录下一段他与妻子的故事:
那时,我刚刚认识第一个女朋友,远远地看到她走近,我就在楼上窗口吹号欢迎。
女朋友的家人不许她跟我来往,说:“你嫁给他,没饭吃的时候,在街上讨饭,他吹号,你唱歌。”
抗战最后的那几个月逃难,我把小号失落了,去年,我在九龙曾福琴行用了近万元重新买回一把。
面对着我50年前的女朋友说:“想听什么?”
九十岁那年,黄永玉写了一幅字,“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活得太久,坏处之一就是要送别无数熟悉的人。黄永玉送走了太多老朋友,人生到最后只剩孤独。
“我的朋友死了,我都好像没有悲哀过,不晓得为什么,郁风死了,黄苗子死了,丁聪死了,汪曾祺死了……一听到消息,会停顿几秒钟,但没有太多的悲哀,因为人是一定要死的。然后呢,就开始感觉到在慢慢地想念他(她),记忆里都是那些美好的事,一点也不伤感。”
晚年的黄永玉爱讲笑话,他攒了一箩筐的段子,很多前去采访的记者都被他的笑话逗乐过。
他从不避讳死亡,甚至热衷于讨论死后骨灰安置的话题。“等我死了先胳肢我一下,看我笑不笑。”
关于骨灰处置,他有几个方案,“一个方案是骨灰不放火葬场,放在抽水马桶里,请一个有修养的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举行个仪式。这个方案我爱人反对,说会塞住水管,找人修很麻烦;只好执行第二个方案,把骨灰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来,分送给朋友栽花,但是有一个问题,到了晚上,朋友看了,觉得花长得比较怪,吓人。这样只好让朋友永远痛恨我,咬牙切齿地骂我,那就把骨灰揉在面里包饺子请大家吃,吃完了宣布:‘你们刚才吃的是黄永玉的骨灰……’”
最终版方案,在2023年6月14日公布了。“我希望我的骨灰作为肥料,回到大自然去。请所有人尊重我的这个愿望。”
这遗愿确实是黄永玉一生性格的写照,正如他曾说过的,“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我自由得多。”如果想他了,该怎么办?“那就看看天,看看云嘛。”
2008年,85岁的黄永玉决定开始动笔写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很早就想写一部关于人生的故事。
“抗战胜利时我就打算开始写了,现在想那时候真是开玩笑,若真写了,我怎么可以写得像今天这样的面目呢?”
那时年轻的黄永玉刚经历“死里逃生”,豁达一面还未显现,很多故事无法娓娓道来,若要写,便不会是如今这般让读者觉得“人生如水流,时而激荡、澎湃,时而蜿蜒如溪”。
人们都想从书本里了解人生,但如果不了解人生,是读不懂书的。“黄永玉”这本书,厚重、真实,了解他的人生,许多书或许也就能懂了。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黄永玉洋洋洒洒写了近百万字,故事从呱呱坠地的婴孩说起,“爷爷从北京回来,见到了坐在窗台的我,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这孩子近乎丑’”。
黄永玉以主人公张序子之名,在书中重新活了一次。他曾表示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会一直写下去。这部漫长的小说,自此终止了。但关于他的故事,如同早已离去的沈从文,一直留在世人心中,他们都被融入历史,永不消散。
作者丨卓依紫,深圳卫视直新闻编辑
编辑丨李怡,深圳卫视直新闻主编